好作家的记忆力都比较差。
因为有意识地记着的东西,最后就变成纪实新闻写作了。
只有那些已经遗忘了的,变成无意识的记忆,最后才会溶解,变成想象力的土壤。
——罗伯特·巴特勒
71岁的巴特勒在来中国的旅程中膝盖受伤,但因为偶得比喻句:“唐纳德·特朗普的嘴巴就像蓝水门。”他仍然觉得很值。(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图)
“这把年纪的作家,没人能比我精力更旺盛。”71岁的普利策小说奖获得者罗伯特·奥伦·巴特勒说这话时,刚刚经历了极为曲折的长途飞行。为了参加2016年7月在上海举行的第十四届“世界英语短篇小说大会”,他得从佛罗里达州小城塔拉哈西飞到亚特兰大,转机底特律,然后才到上海。不幸的是,第一段航程就因飞机头等舱厕所故障,延误两个多小时才起飞。落地后巴特勒一路飞奔,导致膝盖受伤,可后续航程还是耽误了。
“我这趟膝盖受伤,真是太值了。”然而他居然这样说。天性乐观的小说家在如此糟糕的经历里也有收获。
“你知道机身上连接马桶下水的接口叫什么吗?‘blue water door’,蓝水门。”巴特勒反复琢磨这个他头一次听说的词汇,突然想到一个久寻不获的比喻:唐纳德·特朗普的嘴巴就像蓝水门。“想象一下吧,一个作家将因为这个绝妙的比喻,心情愉快地忍痛拄拐,在中国待两个星期。”
在上海期间,巴特勒讲述了他在越战的经历和小说家的成长过程。
1968年,罗伯特·奥伦·巴特勒在爱荷华大学攻读戏剧写作硕士,一天,他收到当地征兵中心的一封信:拿到硕士学位,你必须立刻参军。1968年初,南越战场的形势对美军非常不利。为了逃避服兵役,美国青年有的声称自己是同性恋,有的人把右手手指切断,这样就不能扣扳机了,还有不少人申请移民加拿大。
义务兵规定要服满两年兵役,如果自愿留三年,前两年就可以自己选择军中工作。巴特勒选了当时的反敌情报局,搜集敌方军事情报。这也能有更多自由,可以到处搜集写作材料。
入伍第一年,巴特勒接受了情报人员的基本训练。第二年,军队把他送进语言学校,专门学习越南语,老师是越南人。越南语非常难学,班上十个人,只有极具语言天赋的巴特勒学会了。第三年,1971年,已获得中士军衔的巴特勒被送去了越南。
前五个月,他的工作是和南越情报人员联络,将线人提供的材料汇总上报,譬如某天可能会袭击某军事基地或军事设施。巴特勒经常要大半夜独自开着吉普车,去那些军事基地跑上一圈,把情报传达给驻军。为防万一,他带一支手枪,但从没拿出来过。
美军很快开始撤离越南,巴特勒所在的情报部门也已回国。但由于三年兵役未满,他必须留在越南。在余下的七个月里,巴特勒来到西贡,给西贡市长的咨询官、一个美国的外交官做翻译和助手。
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他喜欢穿上便服,一个人在西贡的大街小巷闲逛,和越南人蹲在商店或住宅的门洞里面交谈,晚上出门也不佩枪。
战争结束,回国七年后,巴特勒开始写第一本越南题材小说,三年以后正式出版。此时距他服役已经过去十年。巴特勒当时是纽约一家财经报刊的主编,每天都要从长岛乘一个半小时的通勤火车去曼哈顿上班。手提电脑还没有诞生,巴特勒就把稿纸搁在腿上写完了这本小说。他就这样在通勤火车上先后完成了四本小说。
巴特勒的越战小说不是血雨腥风的《现代启示录》和《猎鹿人》,更多是从越南人的视角来观察战争。他获得1993年普利策小说奖的短篇小说集《奇山飘香》更是聚焦越南人移民到美国后依然无法摆脱战争带来的伤痛。“大多数美国士兵,美国人,其实也没有战场上的经历,他们会关心的是战场之外,人与人交流的时候产生的摩擦和文化冲撞。所以我写的是特殊环境里面的普通故事。”
原来你不是越南人
南方周末:
《奇山飘香》这样以越南移民为题材的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
巴特勒:
我在路易斯安那教书十五年。路易斯安那是很多越南移民的聚居地,我在那里跟他们相处,面对面交流。此外,就像格雷厄姆·格林说的:所有好作家的记忆力都比较差。因为有意识地记着的东西,最后就变成纪实新闻写作了。只有那些已经遗忘了的,变成无意识的记忆,最后才会溶解,变成想象力的土壤。
一个好作家一开始写的时候,基本上是挖掘自己的经历。但并不是像新闻记者一样去记住个人的经历,而是跟很多人接触以后,收集的信息、记忆全部溶解到他的无意识中。不论是我对别人的观察,还是对自己的观察,都溶解在一起。尤其当你不能了解对方,还觉得很陌生时,会让你感到震撼的、奇异的经历,都会溶解到想象力的沃土,也就是无意识的内核当中去了。我不断从这些沃土里提炼经验,不仅是个人意识,而是很多经历融合在一起,是对普遍人性的认识。
最初,很多越南读者觉得我肯定是越南裔,或者就是越南人,不然怎么可能写得这么深。后来看到我的照片,他们非常震惊:你原来不是越南人,却写出了这样的故事。
南方周末:
你在越南的时候还很年轻,这段经历带给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巴特勒:
我对越南的深入了解,是我最大的收获。当时在爱荷华学的是戏剧写作,到越南以后,发现自己更想当一个小说家。剧作家设计的是总体情节和每个场景,但戏剧里每个细节,最后要感性、立体地呈现在舞台上,依靠的不仅仅是戏剧家本人的写作功力,还有演员的表演、舞台设计等等。我想展现的是每个瞬间所体会到的深刻经历,我要把这些经历和感性体验全部融入到写作中,而不是搭个架子,让其他人来实现。
另一个重要的改变是,在越南时,我开始对人性有了真正的体验和认识,我变得更有智慧,这是一个作家非常重要的教育经历。
南方周末:
在越南,你是否也遇到身份的困惑和冲突?
巴特勒:
作为写作者,我一直在不断重新定义自己,到越南后,不过是延续了这个过程。我遇到不同的人,就是想进入他们的内心,和他们进行深入交流,达成理解。最终产物就是我笔下创造出的新人物。通过创造这些新人物,不仅达成对他人的理解,同时也改变了我自己。对越南人的描述,就是我作为作家自我塑造的一部分。
战争并不只意味着面对面的屠杀,更多是文化上的冲突。我小说里的每个主人公都卷入到激烈的文化冲突中,他们主要的困惑和人生追求,就是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定义自己的身份。不仅越南人,美国人也是一样,他们在战争期间和战争之后,都必须重新定位自己的身份。
所有的人都要去看黑泽明
南方周末:
你在大学教了几十年创意写作。把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学生培养成作家,有什么绝招吗?
巴特勒:
出版第一本小说前,我已经写了十二部戏剧,四十四个很糟的短篇小说,还有五部长篇小说,等于写了几百万字弃之不用后,才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说。从我自身的经历,可以得出一个很重要的结论:一个人年轻时,很难判断他有没有写作潜力,你可能看到一点才能,但不能看到最后的发展结果。我先不假定学生们将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因为很难判断。每个学生都可能写出传世之作,你只能给他们适当的培育、建议和指导。
你也要知道,他们在你辅导期间写的东西,可能始终比较一般。你给他们的帮助,到最后结成果实,可能在他们离开这个项目多年以后了,这是没办法预见的。所以这不纯粹是技巧性问题。不管他们现在怎么样,未来都可能成为很好的作家,所以要平等对待他们,把他们当作最有潜力的人来教。我们不是打网球,不一定要在年轻时就爆发出来。
南方周末:
有没有碰到过天才?天才是不是就不需要教了?
巴特勒:
的确有极具天赋的学生,他们也自认为水平已经很高,不需要再教。但我发现几乎没人知道写作的真谛,也许从第二到第十件必要的技巧和能力他们都有了,但还不知道最重要的原则。不需要传授的学生,我一个都没碰到过。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写作来自他们的头脑,要有一个主题,一些理念,然后开始写作。他们不知道,写作的发源地,是你的梦境,是梦想开始的地方,是人的无意识,这是我告诉他们的第一要义。写作的真谛,就是从无意识中挖掘自己想写的最重要的东西。
南方周末: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真正的天才根本不会去你那里上课?
巴特勒:
我上过一些小说写作的夜校课程,从没在一个正规大学的创意写作项目里学过。美国当代小说家,大多数是读过创意写作项目的,只有《血色子午线》的作者科马克·麦卡锡是自学成才的。肯定还有,但不多。自学有它的局限性,除非你是非常大的天才,一般来说你要走很多弯路,最后才找到一个捷径。如果有老师引进门,你前面浪费的时间就会少一点。
南方周末:
你曾经讲,要让学生去学黑泽明,这是为什么?
巴特勒:
所有人都应该去看黑泽明的电影。他说过一句话:当艺术家,目光永远不能躲闪。就是说你永远不能回避现实。我刚才说写作的第一要义,是从内心中隐藏最深刻的记忆和认知出发,这些东西往往已经成为你的无意识了,可能你已经把它压抑到自己的意识之外了,那往往是你最惨痛、最不愿意面对的经历,是你最严重的创伤和最不愉快的记忆。
稍微犹豫一下、怯懦一下,你就不能深入自己内心最阴暗的那一部分,也就写不出很好的东西。所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像黑泽明说的,你一定要正视自己,正视自己心中隐藏最深的那一部分,这才是小说艺术的起源。
(感谢彭伦、金雯对本文提供的帮助和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