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我想让读者会心一笑”

  ■早报专访治愈系推理作家伊坂幸太郎

  经伊坂幸太郎提醒，印章上的“小狮子”其实是只考拉。

  伊坂幸太郎

  刚刚过去的上海书展像是一年一期的集结号，召集城市各角的阅读者。书展的活动安排：在哪里做活动、做多久大多取决于读者数量的预估。而这次，有一名大多数中国人可能不太熟悉的日本悬疑推理作家，获得了与“现象级”青春文艺畅销书作者同样的“额度”。3个小时的签售，是上海书展对第一次来中国大陆的伊坂幸太郎特别的欢迎。

  伊坂幸太郎的作品有种微妙的“古怪”，这是种独特的写作技巧，用“是……但是……”的绳锁住读者的注意力。他是当下日本最受欢迎的推理作家，被推理小说女王宫部美雪誉为“天才作家”，但是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才华，只是随便写写的也不是推理；他学法律，但是毕业后做了系统管理员,显然后来改行写了小说；他胆小怕生，但是敢在车站主动搭讪同系女生最后还结了婚；他入围直木奖，但是因为害羞所以拒绝参评；他叙事简练，但是擅长用荒诞的情节击打人性里紧缩的卑微，读者说他是个治愈系的推理作家。

  8月19日晚7点，伊坂幸太郎首次出现在中国大陆读者面前，面对50多个人他还是有点紧张，人一拘束就显得冷漠，后来他形容当时的感觉有点“失真”。他跟读者打招呼，底下立即爆发出剧烈的尖叫和掌声，这些读者已经等了太久。有一个年轻女孩甜美地与伊坂幸太郎问好、签名完后，在走出会场的那一刹那哭出声来，让她高兴的是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但她同样担心离下次见他不知还有多远。

  “从他的作品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角色像自己的性格，不上台面、害羞，但是有想法。”

  “荒诞的故事开端，却是大家日常也会遇到的情节，角色设定好像就是身边的邻家哥哥，不一定是最强的人，但一定能给你力量和亲切感，读完会有种获取勇气的感觉。”

  “感谢他的作品治好了我的抑郁症。”

  以上是早报记者随机询问到的读者感言。1971年出生的伊坂幸太郎有着非常纯正的日本男人质感，体格有点瘦小、模样比实际年龄年轻、表情有点淡漠、性格有点疏离，但充满善意。东方早报对他的访问是在他来上海的第二天早晨，他显得比前一晚读者见面会时轻松许多，能开些自嘲的玩笑，但在快速喝完自己那份咖啡后却不会主动要求续上，只是随手摆弄着空杯耐心等待翻译把话转述完，或者认真地注视着，根据记者的表情附和笑容。

  “人类最大的武器应该是‘笑’吧？不管遭遇多大的困难，不管陷入多悲惨的状况，如果能够一笑，就会有重新充电的感觉。”这是伊坂幸太郎《金色梦乡》里的一句话，主人公被诬陷谋杀了首相被迫逃亡，一个平凡的人经历极端的事，这种“无理取闹”的设定恰恰最符合当下年轻人的浪漫主义审美取向，容易在现实生活的浅水区溺水的人，需要的往往不是技能指点，而是心理建设——虽然“糟糕透顶”了，但如果把自己的处境当作是出滑稽戏的话，感觉就已经离开谷底了吧。

  他是这么写的，对于自己的人生他是否也会这么做呢？

  【对话】

  “其实我是随便写写的”

  东方早报：第一次来中国，能不能用几个关键词描述下自己？

  伊坂幸太郎：爱操心，很容易一下子担心这个一下子担心那个；认真；容易丢三落四。

  东方早报：朋友、家人眼中的你是怎样的？

  伊坂幸太郎：其实我也没听过别人怎么讲，因为对气场强的人比较苦手，不太擅长接触，所以在家人、朋友眼中应该是比较温柔的人。但是之前实在太坚持这种温和的表象，就教育自己十岁的儿子说：“那些老是自称自己特别厉害的人其实一点都不厉害。”但是最近开始有点担心孩子会觉得自己的老爸会不会一点都不厉害，所以开始会告诉孩子“其实老爸也挺厉害的”这样的话。

  东方早报：如果任何东西都可以遗传，记忆、面容、才华、肩周炎……好坏不分一切都可以，你最想把什么遗传给自己的孩子？

  伊坂幸太郎：啊……没想过呢，但是我觉得我的孩子有一个地方不足，就是不太擅长讲话，我自认为跟朋友聊得很开（笑），所以想把跟人交流的能力遗传给孩子。（记者：你的确认为自己是那种擅长与人交流的人么？）我也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要说的是，我的孩子比我还差劲（笑）。

  东方早报：一个作家的创作很多时候受自己的深层精神影响，能谈谈你的恐惧以及渴望么？

  伊坂幸太郎：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恐惧就是死亡，自己的、亲人的、朋友的，除此还有就是战争，因为害怕日常的状态会因此崩溃，所以虽然清楚战争离我们很远，但还是经常会有这种忧虑，如果真的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真的太可怕了。渴望的话，大家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东方早报：这一生你觉得自己做得最棒的是什么事？

  伊坂幸太郎：我觉得还是写小说吧，因为这件事坚持了最久而且也是最多人夸的。

  想给读者惊喜的感觉

  东方早报：在写作方面有没有偶像？

  伊坂幸太郎：我是因为读了大江健三郎、岛田庄司的小说，觉得小说很有意思才开始写小说的，也很喜欢安部公房。中国的作家，非常喜欢莫言，尤其《生死疲劳》，虽然风格跟日本的作家不一样，但正是这样才会觉得很好奇很有趣。欧美作家方面喜欢马利奥·巴尔加斯·略萨。

  东方早报：你写作的状态是怎样的？你的作品总是存在大量音乐元素，给人感觉是创作者是在肯定音乐能给予人一些决定性的力量，你在写作时会听音乐么？

  伊坂幸太郎：会（笑），我写作的时候会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听着歌在写，另一种就是像个匠人一样埋头苦干。当要认真修整一本书的时候，还是不听音乐，要非常专注地去写比较好。

  东方早报：从一个系统管理员变成一个畅销作家，这跟你小说的人物设定也有点像，能告诉我们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么？

  伊坂幸太郎：写小说是一直都有的梦想，但毕业后当了程序员，毕竟写小说不能当饭吃，没钱、没法结婚。到仙台的公司当系统工程师时开始偷偷写小说，原来公司老板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跟老板说了自己想写小说，老板非常支持我，于是就把我调到很闲的部门，但后来发现那个公司太小了，所以即使调了部门也还是很忙。后来去参加一个新人奖结果得奖了，就辞掉工作写小说了。现在看来很感谢那个老板，但后来再没联系过，也不知道老板有没有在看我的小说。

  东方早报：创作生涯中有没有什么伯乐？

  伊坂幸太郎：如果说直接跟我有交流算得上伯乐的话应该没有，但是如果没读过岛田庄司的作品的话，应该不会写推理。

  东方早报：你第一次入围直木奖却拒绝了提名，后来五度入选却一无所获，日媒有评论说这是直木奖对你的报复，为什么当时要拒绝这样一个大奖的邀请？

  伊坂幸太郎：现在想来当时的情况是很复杂的，可能真正明白的是夫人，因为直木奖在日本比较有名，如果参评可能是要上电视的，但我对上电视会比较恐惧，就想尽量远离。我本人也不是为了出名而写小说，想着只要能安安静静写小说就好了吧。

  东方早报：灵感怎么累积？怎么持续？

  伊坂幸太郎：我创作时会有一种信念，就是想要给读者惊喜，希望读者读到的时候能够会心一笑。有时候真的没办法写就停下来，但有时候还是要写下去。以前睡觉很晚，希望把该写的写完才睡，但第二天一看会觉得“哇这什么玩意儿嘛”！所以现在都会跟着孩子一起晚上10点睡早上6点起，写不出的时候就停着，最长停过一个月。最近也会和编辑交谈 ，类似于头脑风暴那样，这样就能继续创作下去。

  东方早报：你的推理小说并非典型的本格推理（指情节以解密为逻辑主线），应该算有悬念的社会小说，那你是如何在文字里控制住“悬疑”的？

  伊坂幸太郎：其实我是随便写写的……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笑）。

  我觉得在表面上要让故事写得好看，最关键的是故事的结构，这是下的功夫最大的地方。写之前不会列大纲，但会做设计图之类的，越是想不通的地方越是烦恼的时候就会使劲画圈，画这个图相当于一个仪式，不画这个图感觉写不出来。然后这些登场人物也不会事先想好，画完图就直接开始写，这时候故事在脑子里有大概的形状了。

  看懂电影

  也未必能读懂小说

  东方早报：初看你的文字时有种孤独感，但情节却是好笑有趣的，这跟你的为人一致么，有点冷漠却有服务精神？

  伊坂幸太郎：我有种感觉，就是日本文化中经常会提到“谛”，大概就是知道人与人之间是不会真正互相理解、绝对亲密的，因此而产生的一种释然精神。我已经放弃对人与人之间亲密度的执念，但还是认为就算没法完全互相信任、理解，还是希望彼此能开开心心过下去。

  东方早报：你认为影视反映到小说阅读上有什么作用？

  伊坂幸太郎：好处是很多人看了小说改编的电影后会回头来看小说，读者群会扩大；坏处是，很多人看了电影就自以为理解了小说全部的用意。

  东方早报：有人评价你与东野圭吾的作品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你如何看待他的作品呢？

  伊坂幸太郎：我在很小时候就很崇拜东野，觉得这个作家是很为读者着想的，希望读者有个愉快的体验，我很佩服东野这种使命感。之所以会被比喻成太阳，可能是因为会有一种坚持，不让剧情一直那么灰暗往下走，但另一方面我会觉得突然变得非常开朗又很做作，所以就只是希望结尾稍微往上一点，有这么一丁点希望，能让人会心一笑就足够了。

  东方早报：你希望在大众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

  伊坂幸太郎：那么多人喜欢的话，首先很惊喜，然后也会感到有压力。作为我自己，我很怕那么多人喜欢我，只是喜欢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你能理解就理解，如果不理解的话就算了。能让读者觉得：这个作品可能真的只有我自己明白，只有我能与作者共鸣，就够了。

  东方早报：越是书写现实的小说家，心里的理想主义越是坚固，在你心中理想的世界是怎样的？

  伊坂幸太郎：理想中的世界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朋友、父母或者喜欢的东西。同时别人虽然不喜欢，但是不会鄙视践踏，能够宽容他人。

  东方早报：你觉得在这个时代，作家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使命是什么？

  伊坂幸太郎：没有什么使命感。

  东方早报：会不会有一天放弃写东西，改行开二手CD商店之类？

  伊坂幸太郎：如果我哪天觉得写得不高兴，可能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

  【后记】

  8月21日晚，伊坂幸太郎返回日本，走之前他告诉中方编辑，此行比想象中轻松，原本以为秩序会失控，没想到读者们都很温柔，他很感激。

  来上海之前，伊坂幸太郎特地做了一个刻有“谢谢您的支持”的印章，上面有一个与他很像的穿长褂的树袋熊。每次公开活动前，他都会努力说几句中文，尽量对每一位读者道谢。他的对面是千余名在40摄氏度烈日下赶赴会场，排队3小时见一眼偶像的读者，其中绝大部分都不会日语，连自己有多喜欢他都没有表达，只是紧张地说句“谢谢”便离开了。

  伊坂幸太郎说，那么多读者喜欢自己，有点害怕，但很感激，而读者也很感谢伊坂幸太郎让他们能够有喜爱的书、人。长久以来的议题“爱与被爱到底哪个更幸福”似乎在作家与读者的关系前有了新解，爱或许本身就是种莫大的精神力量，足够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