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塑师的忧虑：37年，还没找回前人技艺，谈什么创新？

  传统用于灰塑的矿物原料如今已经很难找到。邵成村只能到全国各地采购原料来调试。（邵成村供图/图）

  邵成村现下的工作，是对陈家祠的灰塑进行维修保养。一百五十多岁的陈家祠坐落在广州闹市区，是广东现存祠堂中最富有岭南特色的艺术建筑群。

  灰塑，俗称“灰批”，是岭南独特的传统建筑装饰工艺，装饰图案有很多种：或民间传说，或祥禽瑞兽，或山水花卉，点缀在屋檐瓦脊、山墙连廊、亭台牌坊、门额窗框之上，别增岭南古建筑的魅力。

  三千平方米的工程量，意味着接下来的一年，邵成村都要在这里度过。工程是投标得来的，总费用二百三十多万，相当于修一平米，费用八百多人民币，价格低廉。

  工人们赚得更少，而且层级分明：刚入门充当助手的是200元一天；会做骨架和底灰的250块钱一天；会塑形、上彩的师傅，拿300块一天；懂得构图、协调、有十年以上经验的师父拿350元一天。

  “从学徒做起，十年之后，也要很努力才能成为一个师傅。”邵成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从1979年开始和父亲学灰塑，现在是广州灰塑国家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现在的薪水，依然是350元一天。

  (以下为邵成村自述)

  瓦面黑乎乎凉快马路黑乎乎热死

  别以为灰塑很简单，经过加工后它能日晒雨淋几百年，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工艺。它没什么特殊的要求，但跟我们的大自然配合得很好。灰塑能够解决岭南建筑的缺陷，能够解决这里的风、雨水、热胀冷缩问题，还可以防虫防蛀。

  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灰塑呢？就是要减弱风的力量。屋顶的瓦面只是一件一件盖上去，台风来的时候，如果没有大灰塑压着，风一吹，瓦片就动，一动就漏水。

  还有气流。为什么我们夏天走进传统的古建筑会很凉快呢，因为它是会呼吸的循环。瓦片都是黑乎乎的，它吸收热量，热的空气就往上升，空气往上升，带动下面的气流也跟着往上走，所以整个古建筑里，房间都会非常凉快。灰塑底部也是黑色，用的就是这个原理。

  屋顶灰塑的山墙是斗状的，无论哪个方向吹过来的气流，都只会在上面旋转，不会影响下面居住的人群。

  这些不就是科学吗？很多人以为灰塑只是做来看的，其实它解决的问题很多。我们现在的人在读建筑时，不会借用这些工艺跟技术。我们的祖先把我们的瓦面做成黑乎乎，提升我们的居住条件。我们现在的人把马路做得黑乎乎，让所有走过的人都热死。

  灰塑这种东西没有书读，我们的工艺一定要按传统标准，但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样。可以有自己的风格，但基本调节的度是很小的。它有很多图案和不同的效果，控制角度、立体感等灰塑技巧是要自己领会、靠经验去学的。比如做关公，我们要掌握人物特征，衣服、色彩可以变动，但内容、价值、特征不能改动。

  完成一个灰塑作品首先要构思。每个建筑的规格、尺寸都不一样，在需要做灰塑的地方构好图之后，开始扎骨架，打铜钉子，用铜线连接骨架。之后，上第一层稻草灰打底塑形，风干后，再上第二道纸筋灰调整塑形，接着，再上一道色灰完成塑形，最后上彩。

  稻草灰是稻草经过石灰水发酵再和石灰混合而成，环保，而且因为稻草是管状，能够解决气候变化热胀冷缩的问题，膨胀有位置可去，收缩有地方可缩。

  我们以前新买的竹席，会先放在石灰池里泡上一两天，拿出来晾干以后再睡，第一防虫，第二通过发酵，消除了竹子里的树浆，使竹子更加耐久，能更长时间保存。

  纸筋灰就由竹子制成的纸，由石灰发酵并和石灰混合而成，幼滑细腻可塑性强，纤维小、密度大，因此比稻草灰更硬。它外硬内软，耐雨水冲刷，晚上可以吸收露水，阳光好的时候蒸发出来，它保证了灰塑的耐久性，也能解决温差热胀冷缩的问题。

  色灰这一道材料，传统工艺人选择把颜料加入石灰调和，再塑上去，让灰塑造型的基本色调定下来。所以只要灰塑能保存下来，基本色调就能保存下来。

  雕和塑是分开的，减法是雕，加法是塑。我们在维修时候，主要任务就是修补和上彩。整个灰塑上完后还要保养，塑好灰塑后，在一个星期之内不能让外界雨水冲刷到。今年雨水季节多，所以这次陈家祠的维修很难做。我们只能整天保护着它，一下雨就要盖着。雨水天气拖延了工程进度，干一天才给一天的钱，但工人都习惯了。

  陈家祠已经一百五十多年，如果是每一年都热胀冷缩，产生裂缝，尘、土堆积在缝里，缝越变越大，怎么可能保存这么久呢？哪一个国家能见到用石灰塑上去的建筑，经住日晒雨淋几百年？后人来看古建筑，只是在表面上欣赏它的美观，但其实古建筑的每一样材料工艺，都是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最好的东西。

  浙江买石绿，河南找石黄

  大约从唐代开始就有对灰塑的记载了，清朝到民国是最鼎盛的时期。我的家族，最早是民国初期，爷爷开始做灰塑，只是为了糊个口。以前工资挺高的。我老爸在民国的时候，光一个镇就有三组人在做灰塑。现在整个广州，包括做现代材料的也不过是三四帮人。

  新中国成立之后“破四旧”、“立四新”，基本上没有灰塑。我老爸在“文革”的时候都是做一些宣传画、阶级斗争展览馆、塑一点五角星、大饭堂。

  1949年到1979年，灰塑技术已经断层了。现在人们平时用的是化工颜料，如铁红、铁黄，它跟矿物颜料没得比。我的爷爷、爸爸都十分讲究矿物颜料，但到1979年我向父亲学习灰塑时，这些材料已经失传了，比如朱砂、石绿、石黄，现在找也找不到。

  为了寻找最恰当的、表现力最强的颜料，我往往会去很多省份采购。我们买蓝色就会去北京，买绿色就去浙江，买黄色就去河南，每个地区都不一样。浙江产石绿，是因为那里有相应的石头。只有他们那里的人才知道材料怎么加工，怎么提炼，怎么筛选，怎么分类。我们现在的技术比古人要差，古人做事的时候一丝不苟，每个问题都有很多办法去解决。

  以前佛山有一派灰塑艺人布氏家族，九十年代祖庙都是他们维修的。最后一代去世后，佛山灰塑就断层了。2002年佛山祖庙修复，新的团队接任，他们不了解传统灰塑的材料，错用了现代材料丙烯做涂料的保养。丙烯不透气，使灰塑被封闭在里面，等于里面的结构在慢炖，对灰塑破坏得很厉害。

  2008，我们接任修复工作，发现了这个问题。但矿物颜料的使用技艺早已失传，我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开始探索。试验了半年之后，才敢在佛山祖庙的修复上第一次试用。矿物料大概比化工料要贵4到5倍，现在过了八年，效果比用化工颜料好了很多，他们看到后，说贵4倍是绝对值得的。然而我们还要更长的时间才能体现它真正的价值，这只是8年，当10年、50年，几百年以后，不是贵4倍，贵40倍都值。

  第二次应用矿物料，是在顺德的一个私人大宅。由于我们这种工艺特别，我就会介绍它的特点、价值在哪里，它们不但是会呼吸的房子，而且会循环，会杀菌、净化。客人造了宅子以后，等于变成了一个专家。他的两个儿子从英国读书回来，都回到这里。他晚上问他的儿子体会到了什么，不光凉快，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国学，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智慧。

  现在有很多客户排着队，一个一个轮着等我去帮他们做这种房子。理解了，大家才会尊重它。以前真正的岭南私人大宅，灰塑工程量大概在5%到6%，100万的工程里，大概五六万是灰塑工程。

  我做过一个很漂亮的灰塑，是2010年修深圳福田区的下沙村黄氏祠堂，历时七八个月，总共花了100万。这个祠堂很小，只有四百平方，它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背后是八十几层的高楼，可是这些摩天大楼，还不如我的小小祠堂让人惊讶。

  因为它精美：在屋顶的垂直两边，我塑造了一对四平方米大的蝙蝠，身上各背九只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蝙蝠，用粤语来讲，这叫做“咩福都有”（粤语中“咩”与“背”同音）。在屋顶的正直部位，我做了魏文侯访贤、蟠桃盛会等故事。做工非常困难，做好人物以后，要根据你的布局、想法、思维，调整它的效果。摆在那个位置是喝茶的，摆在这个位置是抽烟的，摆在另一个位置是读书的。

  这样就算灰塑了么？

  我从1979年开始学，当时15岁，直接跟着爸爸干活，他会教我每一步怎么做，当我做到一定程度了，就会教我下一个技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提高的。要由最基础的怎么用笔，怎么用材料，从调灰、发灰到加工、制作，一步步地教你。我们也都传给徒弟。

  本来我带的徒弟很多，但因为很多条件他们没办法接受，就中途放弃了，现在还有十来个。最大的四十岁，最小的刚二十。很多家长不喜欢儿子出来做这个行业，有的学了几年，他自己很想继续做，可是父母整天反对，心疼儿子只拿这么一点点钱，整天日晒雨淋，这么辛苦。而且一个月见不上一次面，总跑去大老远干活。

  我去大学讲课，很多学生问我这样干能拿多少钱，其实我们在干的活还没达到建筑工人的薪水。做了十几年的建筑工人都能拿四五百了，但我这样还是今年才拿到350，以前只拿到300。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抱着传统的工艺不创新，不提高它的利用率呢？怎么去创新？我说我做了37年，还没能重现前人的工艺、技术。我怎么创新呢？

  我不担心没有人继承我，但我担心我们这个行业再继续这样会灭亡。虽然现在所有古建筑都在维修，但其他施工队用的都是新材料。经营传统的做法其实很辛苦，很多人感觉我在骗他们。我用水泥、丙烯，成本当然更低，我当然可以赚更多钱，但是过几年它就烂了，脱落、扒皮，它烂得多，我修得多，我赚更多的钱，但后人看到，会感觉这样就算灰塑了么，会更加讨厌我们的传统文化。

  我希望灰塑行业能原汁原味地传承下去。我抱着一种心态：不想让后人没办法了解祖先的这种智慧。因为丢失以后，就很难追回，丢失的不是单一的工艺，是整个建筑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