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症·蟒国》剧照摄影/孙华巍
◎裘臻
巴迪欧在《论戏剧》中有过这样一段论述:“戏剧是一种装置,是一种由完全不同的成分组成的装置,包括物质与精神,这些成分只存在于戏剧表演和戏剧表述之中。这些成分(文本、地点、人物、声音、服装、灯光、观众)集中于一个事件,夜夜重复的表演绝不妨碍如下事实:表演无时无刻不在叙事。我们继而坚持认为这一事件是一种思想的事件。这意味着,成分的装配直接生产主题。”
所有的成分集中于一个事件,它们的装配直接产生主题,这应该是戏剧的基本要求。但在我们今天的戏剧舞台上却有太多主题松散,成分支离的戏。很多情况下,创作者并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凭借一腔盲目的创作热情,将“主题先行”嗤之以鼻为过时的教条,再在演后谈上高冷而松弛地摊手:朋友,别问,这是艺术。
《失忆症·蟒国》是这个夏天难得的一出戏,因为它是如此“集中”。它集中生产一个主题——恶的美化,或者更直白地说,即资本的美化。剧团对戏剧成分的考量包括了剧场的选址,一出当代戏剧却选择了古戏楼正乙祠作为演出场所。剧本的语言风格,舞美的材质与纹理,导表演的舞台调度、步法、呼吸方式等等,与戏楼的古老木质结构发生新奇的催化反应,对资本全球化带来的审美西化做出回溯式的反抗与探索。
《失忆症》和《蟒国》,两个完全独立的故事,却是对同一主题的生产与扩大再生产。
《失忆症》集中表现罪恶的遗忘与改写。在干旱与潮湿的极端气候变迁中,人们进化出蜥蜴或是青蛙的体征,但有一个家族永远保持人形。他们何以保持人形?因为他们吸食青蛙人或是蜥蜴人的血。由于人形(资本)的代代相承,他们拥有书写历史的权力、定义美丑的权力,这些权力代代相承,将他们塑造得天然合理、慈善高贵。青蛙人与蜥蜴人逐渐忘掉人形家族的吸血历史,对他们爱戴、向往甚至心怀感激,跟随他们一同忘掉,原谅甚至赞扬吸血的罪恶,吸血被视为具有冒险精神的行为(一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而导致的血腥殖民被视为勇敢的拓荒与文明的胜利)。直到一个不识相的青蛙人真的要来控告人形家族的失忆症,如易卜生剧本第二幕衔接点时常出现的不速之客,将资产阶级美好纯真的生活撕开一角,拽出溃烂的回忆,瞬间酿成大厦倾塌的威胁,美丽的人形少爷失态了,将青蛙人灭口并吸血,才重又恢复优雅而无辜的人形。这让我想起陆兴华近日在社交网络上说的一句话:“资本是吸血鬼,要用活人的血来维持它的力量。”指控失忆症的青蛙人正是《失忆症》中唯一没有变作青蛙或蜥蜴体征的人,因此他始终无法适应气候的变迁而要打伞,这是抑郁症的标记,是不满和反叛的生理反应。值得一提的是,在看《失忆症》的过程中,观众很难不对人形少爷产生移情,并对青蛙蜥蜴们关于失忆症的指控感到莫名其妙,直到人形少爷真的吸血。吸血那场戏的感受是尴尬的,像对真善美的惯常认知的打脸,这是让观众失去重心,并最容易发生反思的一场戏。
如果说《失忆症》只有一个家族吸血的话,那么《蟒国》就是一个全面吸血的世界。吸血者化身勇武的将军,但在与其他将军的吸血大战中失败,逃落深山,与农夫重逢,回溯了前世的恩怨:将军本是奄奄一息的美丽花蛇,被农夫所救,但与《白娘子传奇》的爱情神话不同,花蛇没有报恩,而嗜血杀死了农夫。
《蟒国》中,农夫被花蛇以“色”诱惑为其卖命,供其吸血,犹犹豫豫一鼓作气贡献了全部身家——下蛋母鸡。当农夫准备“下岗”,花蛇又自称神仙下凡,赋予了农夫神圣的职责继续供养花蛇。请警惕“神仙下凡”与“神圣职责”,《失忆症·蟒国》揭示的不是简单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失忆症》中,青蛙、蜥蜴的地位,如同工人、疯子、死人、妇女、儿童、黑人,“不是被剥削的地位,而是被驱逐的地位——不是被掠夺、被利用的地位,而是被歧视、被标记的地位”,它们被标记,并自我标记为丑陋的蜥蜴或青蛙。
在《蟒国》的世界里,歧视的关系也不再成立。保卫“神仙下凡”的“神圣职责”使得农夫保持“生产的幻觉”。正如让·波德里亚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所说:“任何事情只要被当成财富的源泉或满足的源泉,当成使用价值,就是可以忍受的,哪怕是被异化、被剥削的最差的劳动也是如此……因为生产的幻觉永远是让生产符合其理想使用价值的幻觉。那些今天还相信自己的劳动力使用价值的人,即那些无产者,是潜在的受到最大蒙蔽的人,他们最不可能造反,这种造反能让人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深深的无用性,意识到循环性操纵:把人变成荒谬的再生产的纯粹标志。”因此,当农夫意识到自己养蛇为祸时,“深深的无用性”使他无法举起屠刀,花蛇得以用美丽的蛇皮再度引诱他。而转世投胎的农夫,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花蛇皮制作的乐器降服花蛇。但蛇皮乐器正是农夫所执迷的“生产的幻觉”,“使用价值的幻觉”。《蟒国》的结局,农夫被蛇一口吞下,粉红帐幔“吞食”了正乙祠戏楼。这似乎是没得商量的绝境。
如果蟒国剧团是一条蟒,它已将主题团团围住,紧紧缠绕,然后一口吞下,消化吸收至每一个鳞片。而对主题如此密不透风的捕捉,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蟒国剧团的职能分工,剧团中设有戏剧构作一职。戏剧构作是什么?有一个不恰当的简单比喻,就好比一个看守,划定了一块区域,比如一片麦田,然后端个板凳始终坐在悬崖边,看着小孩在麦田里肆意飞驰,横冲直撞,一旦有小孩冲出麦田并有掉下悬崖的危险,看守就跳出来将他们拽回麦田。戏剧构作,那可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霍尔顿最向往的职业。